哈孜·艾买提在中国美术界人缘颇好,有最富睿智、幽默的画界“阿凡提”之称。其实,能讲阿凡提故事的人颇多,如哈孜讲得那般生动有趣的人却不一定多。但那毕竟是小智慧,而像麻赫穆德·喀什噶里那样能著作《突厥语大辞典》的人却极少,因为那是大智慧。如果说阿凡提们是维吾尔大众文化的海洋,麻赫穆德·喀什噶里们则是穆斯林精英文化的高峰。哈孜·艾买提兼具小智慧与大智慧,在生活里,他是与人温情的阿达西,给人带来快乐的阿凡提,在事业上,他更是卓有建树的一座文化大山。
如果说,哈孜·艾买提的启蒙老师阿不都克里木·买买提艾力和任教于前新疆学院的苏联籍画家格里亚佐夫及列阳等人是新疆现代油画史的第一代画家,哈孜·艾买提则是第二代画家中的佼佼者。如果说第一代画家如铺路石那般为新疆油画奠定了基础,哈孜则长驱直入,开花结果,以经典性作品的产生和艺术质量的升华谱写了新疆油画的新篇。
上世纪60年代,整个新中国的艺术经过十余年的摸索,进入了创作盛期,新中国培养的边疆各民族艺术人才也跃入了艺坛。青年哈孜以水粉画《艾里甫与赛乃姆》鹊起于新疆。他以古代维吾尔族青年男女的爱情自由为正面歌颂对象,以专制代表人物暗藏杀机的情节作为矛盾的对立面,展现出美善与邪恶、自由与专横、爱与爱的扼杀之间的冲突。当此画在1964年文艺整风中以涉嫌歌颂“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被销毁时,却未能挫折哈孜·艾买提的艺术信念,是年又以油画《罪恶的审判》进一步证实了他驾驭大场面主题性历史画创作的才能。他是那样勇敢地破天荒地将这巨大的冲突和人间悲剧视觉地呈现在新疆人民和新疆历史之前,这对于出身于宗教法官家庭的青年哈孜来讲无异于一场冒险和挑战。当《罪恶的审判》被国家美术馆珍藏,被载入油画史册,它不仅仅是对哈孜构思、构图和以色彩塑造人物形象和处理戏剧性冲突的能力的肯定,也是对他在造型艺术领域里曾经被遮蔽的聪明才能和能够达到何种高度的肯定。哈孜此作诞生是年,笔者在疏勒县参加“社教”试点,在为举办相关展览访贫问苦的过程中为类似的平民遭遇而震动,和同代人一起走进过那瓜果之乡、歌舞之乡背后曾经有过的辛酸血泪的深层。正是这层意义上,从艺术的内层或者从大文化的角度而言,《罪恶的审判》
及其姐妹篇《清算》,还映现了新一代知识分子现实主义精神、正义感和平民意识的觉醒,以及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空里所经历的文化建设意识伴随社会阶级意识的心路历程及相应的印痕。它作为经典作品,不仅是大众的,也是历史的;不仅是艺术史的,也是文化史和民族史的。
此后,哈孜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心的艺术家,敏感地在与社会神经的碰撞中创作了一系列油画大作,或昂扬,或忧伤,或欢乐,以不无浪漫的现实主义手法记录了那些波澜起伏的岁月。直到1980年,伴随着思想解放的哈孜并没有简单地转向现代派画风和形式的玩耍,而是按照现实主义的艺术规律转向对维吾尔文化和历史的思考。1984年,哈孜·艾买提以《木卡姆》再创辉煌——在这数十人的民间乐手群像般的演奏场面里,再度展现了他在造型、动态乃至五官微小差异的丰富变化中塑造人物个性的才能。睹此画作,使我想到了在麦盖提县参加麦西来甫晚会的情景,画面上那些可视的瞬间定格的形象竟蕴含了一股巨大的乐音的暗流潜入你的魂魄,使你体会到如痴如醉的愉悦。《木卡姆》大曲的动人之处即是让你投入那音律的漩涡直至忘我。哈孜对此有深度共鸣与体验,并将乐舞节律转化为视觉造型。那是些具有不同经历和不同性格的活生生的人,既有忘情、忘我地投入演奏的共性,又展示出与不同乐器的音质、音色相协调的各自不同的身份、气质与动势。这些个性鲜明的人物大多源自民间,有的使我想起我在喀什时也画过的模特儿。哈孜的形象库里有着太多个性相殊的人物,各色人物形象把握地道得让人叹为观止。我在新疆时就有这种感慨,尽管不少内地画家能敏感地捕捉到新疆风情的外貌,却很难避免高鼻深目翘胡子等概念化图式,只有在哈孜的画作里才可以看到真正的维吾尔人,才可以深入到人物的灵魂。这在他其后的叼羊手角力的动势、买卖人讨价还价的手势、舞人们手与脚的俏皮样子诸多细节中持续地得到生动的表现,令人品味不绝。
《木卡姆》的文化意义在于从《清算》那类社会学的批判转入文化的传承与思考,仿佛早有预见似地宣告了这部大曲必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人类文化学定位。从此之后,哈孜·艾买提,又相继为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等维吾尔文化名人造像,象征着当代维吾尔人在物质致富的同时致力于民族文化传承和发扬的深层自觉,也象征着哈孜由平民文化到精英文化的深入。
哈孜的智慧从讲故事的口语才华中透发出来,而体会、塑造人物的造型才华是更宝贵的素质。他不仅那么敏感地掌握了油画语言,而且适应了大众的欣赏习
惯,以基本平光和固有色及线、面结合的技巧再造了中国油画风采。这种艺术意识和才能在他的其他壁画创作、近年对中国画人物画的迷恋中也可以体现出来,虽然后者并没有超越《罪恶的审判》和《木卡姆》。曾经是新疆文化官员、中国美术官员的他,尽管年迈古稀积劳成疾,但他在坚持创作的同时没有忘怀整个新疆、整个中国文化的建设,他近年口述的那篇关于新疆油画史的论文再度体现了他的文化责任。同时,我也看到在他身后,一大批中青年画家和艺术巴郎子在他直接教育和影响下成长起来,像石榴花那般在他这棵老树周围盛开。当文化的哈孜成为艺术的代表符号和标杆,人们便不应该信口索画使他的光阴虚掷在一般性的作品之中,他也不一定再以作品数量和后生们竞争了,以少而精的创作塑造好晚年哈孜的艺术形象是我衷心的期望,也是他的课题。如何更深入地总结这数十年的历史和自己的艺术经验、心路历程,把新疆现代油画在文化史上详实坚定地树立起来,让新疆文化、新疆文明再度辉煌好像是更重要的事情。因为他不是一般的画家,他不属于他自己,而属于新疆文化,是新疆文化的哈孜·艾买提。